【注释】　潮州：今广东潮安县。韩文公：即韩愈，字退之，世称韩昌黎、昌黎先生，唐代杰出的文学家、哲学家、思想家。谥号文，又称韩文公。法：效法的准则。参天地之化：与天地化育万物相提并论。关盛衰之运：关系到事物兴盛衰亡的命运。逝也有所为：他的去世也是有原因的。申、吕自岳降：申伯和吕侯是山岳之神降生的。申、吕，指周宣王时的申伯和吕侯。傅说为列星：傅说死后飞升上天，和众星并列。傅说，商王武丁的宰相。诬：否认。

孟子曰：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是气也，寓于寻常之中，而塞乎天地之间。卒然遇之，则王公失其贵，晋、楚失其富，良、平失其智，贲、育失其勇，仪、秦失其辩。是孰使之然哉？其必有不依形而立，不恃力而行，不待生而存，不随死而亡者矣！故在天为星辰，在地为河岳(10)，幽则为鬼神，而明则复为人。此理之常，无足怪者。

【注释】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：我很擅长滋养我的正直之气。语出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。浩然之气，盛大刚直的正气。卒然：突然。王公失其贵：王公贵族就会失去他们的尊贵。晋、楚失其富：晋国、楚国就显示不出它们的富有。良、平失其智：张良、陈平就会失去他们的智慧。良、平，张良、陈平，西汉谋臣。贲、育失其勇：孟贲、夏育就会失去他们的勇力。贲、育：孟贲、夏育，古代武士。仪、秦失其辩：张仪、苏秦就会失去他们的辩才。仪、秦，张仪、苏秦。战国游说列国的纵横家，擅长论辩。依形而立：依附形体而成立。恃力而行：依靠外力而行动。(10)河岳：河川山岳。

自东汉以来，道丧文弊，异端并起。历唐贞观、开元之盛，辅以房、杜、姚、宋而不能救。独韩文公起布衣，谈笑而麾之，天下靡然从公，复归于正，盖三百年于此矣。文起八代之衰，而道济天下之溺；忠犯人主之怒，而勇夺三军之帅。此岂非参天地(10)、关盛衰，浩然而独存者乎？

【注释】　道丧文弊：道统丧失，文学衰蔽。异端：佛、道等邪说。房、杜：房玄龄、杜如晦，贞观年间贤相。姚、宋：姚崇、宋璟，开元年间贤相。布衣：普通人。麾：指挥。靡然从公：纷纷倾倒追随他。文起八代之衰：使八代以来的衰败文风得到振兴。八代，东汉、魏、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。此时骈文盛行，文风衰败。道济天下之溺：使天下人在沉溺佛道邪教中得到拯救。谓提倡儒家之道，使天下人不受佛教、道教之害。济，拯救。忠犯人主之怒：他的忠诚曾触怒了皇帝。唐宪宗迎佛骨入宫，韩愈直谏，几被处死，经大臣营救，贬为潮州刺史。(10)参天地：与天地化育万物相并列。

盖尝论天人之辨，以谓人无所不至，惟天不容伪。智可以欺王公，不可以欺豚鱼；力可以得天下，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。故公之精诚，能开衡山之云，而不能回宪宗之惑；能驯鳄鱼之暴，而不能弭皇甫镈、李逢吉之谤；能信于南海之民，庙食百世，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。盖公之所能者天也，其所不能者人也。

【注释】　天不容伪：天不容许人弄虚作假。智可以欺王公，不可以欺豚鱼：人的智谋可以欺骗王公贵族，却不能欺骗小猪和小鱼。豚鱼，小猪和小鱼，泛指小动物。开衡山之云：驱散衡山的阴云。韩愈赴潮州途中，谒衡岳庙，因诚心祝祷，天气由阴晦转晴。回宪宗之惑：挽回宪宗佞佛的执迷不悟。驯鳄鱼之暴：驯服鳄鱼的凶暴。传说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时，听说潮州境内的恶溪中有鳄鱼为害，就写下了《祭鳄鱼文》来劝诫鳄鱼搬迁。不久，恶溪之水西迁六十里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之患。弭皇甫镈、李逢吉之谤：制止皇甫镈、李逢吉的诽谤。弭，消除。庙食：指死后立庙，受人奉祀，享受庙堂祭祀。

始潮人未知学，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，自是，潮之士皆笃于文行，延及齐民，至于今，号称易治。信乎孔子之言：“君子学道则爱人，小人学道则易使也。”潮人之事公也，饮食必祭，水旱疾疫，凡有求必祷焉。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，民以出入为艰。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，不果。元祐五年，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，凡所以养士治民者，一以公为师。民既悦服，则出令曰：“愿新公庙者，听。”民欢趋之，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(10)，期年而庙成(11)。

【注释】　笃于文行：专心于学问和品行的修养。延及齐民：影响到普通百姓。齐民，平民。易使：容易治理。艰：艰难，不方便。不果：没有成功。朝散郎：五品文官。养士治民：培养士人，治理百姓。一：全部、完全。听：听从命令。(10)卜：占卜来选择地址。(11)期年：满一年。

或曰：“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，不能一岁而归，没而有知，其不眷恋于潮也，审矣！”轼曰：“不然。公之神在天下者，如水之在地中，无所往而不在也。而潮人独信之深，思之至，焄蒿凄怆，若或见之。譬如凿井得泉，而曰水专在是，岂理也哉！”

【注释】　一岁：一年。没而有知：死后有知。审：明白、清楚。焄（xūn）蒿凄怆：祭祀时引起悲伤的情感。焄，指祭物的香气。蒿，香气蒸发上升的样子。

元丰七年，诏封公昌黎伯，故榜曰“昌黎伯韩文公之庙”。潮人请书其事于石，因作诗以遗之，使歌以祀公。其词曰：

公昔骑龙白云乡，手抉云汉分天章，天孙为织云锦裳。飘然乘风来帝旁，下与浊世扫秕糠。西游咸池略扶桑，草木衣被昭回光。追逐李、杜参翱翔，汗流籍、湜走且僵，灭没倒影不能望。作书诋佛讥君王，要观南海窥衡湘，历舜九嶷吊英皇。祝融先驱海若藏(10)，约束蛟鳄如驱羊。钧天无人帝悲伤(11)，讴吟下招遣巫阳(12)　≥牲鸡卜羞我觞(13)，于粲荔丹与蕉黄(14)。公不少留我涕滂(15)，翩然被发下大荒(16)。

【注释】　手抉云汉分天章：双手拨动银河，挑开天上的云彩，织女替您织成云锦衣裳。天章，文采。天孙：星名，即织女星。秕糠（bǐ kāng）：本指米的皮屑，这里比喻邪说异端。西游咸池略扶桑：在西边游览了咸池，巡视了扶桑。咸池，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。略，到。扶桑，神话中日没的地方。草木衣被昭回光：草木都披上了您的恩泽，承受着您的光辉普照。指韩愈的道德文章辉映一代，如同日月光照大地，泽及草木。追逐李、杜参翱翔：追随李白、杜甫，与他们一起比翼翱翔。汗流籍、湜走且僵：张籍、皇甫湜奔跑流汗、两腿都跑僵了。汗流、走且僵：形容追赶不上。籍、湜：张籍和皇甫湜，唐代文学家，韩愈同时代人。衡湘：衡山和湘水。历舜九嶷吊英皇：经过了埋葬帝舜的九嶷山，凭吊了娥皇和女英。九嶷，山名，又名苍梧，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内。英、皇：女英、娥皇，尧帝的两个女儿，同嫁舜帝为妃。(10)祝融先驱海若藏：祝融在前面开路，海若躲藏起来了。祝融，火神。海若，海神。(11)钧天：天的中央。(12)讴吟下招遣巫阳：天帝感到悲伤，派巫阳唱着歌到下界招您的英魂上天。讴吟，唱歌。巫阳，神巫的名字。(13)犦（bào）牲鸡卜羞我觞：用牦牛做祭品，用鸡卜来占卜，进献酒觞　≥牲：牦牛。鸡卜，用鸡骨卜卦。(14)于粲荔丹与蕉黄：祭品有殷红的荔枝，金黄的香蕉。(15)涕滂：泪下如雨。(16)翩然被发下大荒：祈望韩愈快快降临人世享受祭祀。被，通“披”。大荒，即大地。

【点评】　苏轼此篇碑文，是对韩愈本人极高的赞誉，文中仅一句“文起八代之衰，道济天下之溺”便道尽无限深意。开篇启君子之浩然之气，正是凭借着这股正气，韩文公开古文运动，正八代之风，犯人主之怒，夺三军之帅。而当言及“匹夫而为百世师，一言而为天下法”，便是指韩愈本人。自古而言文人相轻，文中却不尽然。苏轼、韩愈几经坎坷，贬谪似乎生平常态。或许正是因为这何其相似的经历，读者能感受到苏轼对韩愈的深重敬意，自是，惺惺相惜之情处处可见。“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，不能一岁而归”，会令人想起韩愈的那句“夕贬潮州路八千”。两番情景对比，韩文公一生经历的波折，似乎又有了定论。即便遭逢贬谪，未满一年的任期，却给潮州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，“潮人之事公也，饮食必祭，水旱疾疫，凡有求必祷焉”；“而潮州人独信之深，思之至，焄蒿凄怆，若或见之”。不禁让人发问，是什么样的官员才当得起如此殊荣，深得民心而得到百姓的拥戴，“能信于南海之民，庙食百世”——即便这是他仕途中不顺的一劫。“始潮人未知学，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。自是，潮之士皆笃于文行，延及齐民。”正如君子，有所为，有所不为。为官，韩愈遵其本心；为人，他正其身。于天理自然，他得民心，治民严谨有作为；而于人事，忠而遭受贬谪，他专程赴万里之约，来为潮州人民谋求福祉。于是，“盖公之能者天也，其所不能者人也。”虽然遭贬，不失浩然之气。任期虽短，却留下了一段话不完的悠长的历史赞歌。这便是苏轼眼中的韩愈、潮州人民的韩文公，也体现了作者所向往、追求的目标。